洛尘 发表于 2006-2-18 19:11:41

水样的春愁(郁达夫经典散文洛尘珍藏)

水样的春愁(郁达夫经典散文洛尘珍藏)

郁达夫散文
水样的春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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{{─—自传之四}}
  洋学堂里的特殊科目之一,自然是伊利哇拉的英文。现在回想起来,
虽不免有点觉得好笑,但在当时,杂在各年长的同学当中,和他们一样地
曲着背,耸着肩,摇摆着身体,用了读《古文辞类纂》的腔调,高声朗诵
着皮衣啤,皮哀排的精神,却真是一点儿含糊苟且之处都没有的。初学会
写字母之后。大家所急于想一试的,是自己的名字的外国写法;于是教英
文的先生,在课余之暇就又多了一门专为学生拚英文名字的工作。有几位
想走捷径的同学,并且还去问过先生,外国百家姓和外国三字经有没有得
买的?光生笑着回答说,外国百家姓和三字经,就只有你们在读的那一本
泼刺玛的时候,同学们于失望之余,反更是皮哀排,皮衣啤地叫得起劲。
当然是不用说的,学英文还没有到一个礼拜,几本当教料书用的《十三经
注疏》,《御批通鉴辑览》的黄封面上,大家都各自用墨水笔题上了英文
拼的歪斜的名字。又进一步;便是用了异样的发音,操英文说着“你是一
只狗”。“我是你的父亲”之类的话,大家互讨便宜的混战;而实际上,
有几位乡下的同学,却已经真的是两三个小孩子的父亲了。

  因为一班之中,我的年龄算最小,所以自修室里,当监课的先生走后,
另外的同学们在密语着哄笑着的关于男女的问题,我简直一点儿也感不
到兴趣。从性知识发育落后的一点上说,我确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最低
能的人。又因自小就习于孤独,困于家境的结果,怕羞的心,畏缩的性,
更使我的胆量,变得异常的小。在课堂上,坐在我左边的一位同学,年纪
只比我大了一岁,他家里有几位相貌长得和他一样美的姊妹,并且住得也
和学堂很近很近。因此,在校里,他就是被同学们苦缠得最利害的一个;
而礼拜天或假日,他的家里,就成了同学们的聚集的地方。当课余之暇,
或放假期里,他原也恳切地邀过我几次,邀我上他家里去玩去;促形秽之
感,终于把我的向往之心压住,曾有好几次想决心跳了他上他家去,可是
到了他们的门口,却又同罪犯似的逃了。他以他的美貌,以他的财富和姊
妹,不但在学堂里博得了绝大的声势,就是在我们那小小的县城里,也赢
得了一般的好誊。而尤其使我羡慕的,是他的那一种对同我们是同年辈的
异性们的周旋才略,当时我们县城里的几位相貌比较艳丽一点的女性,个
个是和他要好的,但他也实在真胆大,真会取巧。

  当时同我们是同年辈的女性,装饰入时,态度豁达,为大家所称道的,
有三个。一个是一位在上海开店,富甲一邑的商人赵某的侄女;她住得
和我最近。还有两个,也是比较富有的中产人家的女儿,在交通不便的当
时,已经各跟了她们家里的亲戚,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;她们俩,
却都是我那位同学的邻居。这三个女性的门前,当傍晚的时候,或月明的
中夜,老有一个一个的黑影在徘徊;这些黑影的当中,有不少却是我们的
同学。因为每到礼拜一的早晨,没有上课之先,我老听见有同学们在操场
上笑说在一道,并且时时还高声地用着英文作了隐语,如“我看见她了!”
“我听见她在读书”之类。而无论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候的凡关于这一
类的谈话的中心人物,总是课堂上坐在我的右边,年龄只比我大一岁的那
一位天之骄子。

  赵家的那位少女,皮色实在细白不过,脸形是瓜子脸;更因为她家里
有了几个钱,而又时常上上海她叔父那里去走动的缘故,衣服式样的新异,
自然可以不必说,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类,也都是当时未开通的我们所
不曾见过的。她们家里,只有一位寡母和一个年轻的女仆,而住的房子却
很大很大。门前是一排柳树,柳树下还杂种着些鲜花;对面的一带红墙,
是学宫的泮水围墙,泮池上的大树,枝叶垂到了墙外,红绿便映成着一色。
当浓春将过,首夏初来的春三四月,脚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树影,手
捉着扑面飞舞的杨花,到这一条路上去走走,就是没有什么另外的奢望,
也很有点象梦里的游行,更何况楼头窗里,时常会有那一张少女的粉脸出
来向你抛一眼两眼的低眉斜视呢!此外的两个女性,相貌更是完整,衣饰
也尽够美丽,并且因为她俩的住址接近,出来总在一道,平时在家,也老
在一处,所以胆子也大,认识的人也多。她们在二十余年前的当时,已经
是开放得很,有点象现代的自由女子了,因而上她们家里去鬼混,或到她
们门前去守望的青年,数目特别的多,种类也自然要杂。

  我虽则胆量很小,性知识完全没有,并且也有点过分的矜持,以为成
日地和女孩子们混在一道,是读书人的大耻,是没出息的行为;但到底还
是一个亚当的后裔,喉头的苹果,怎么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,同北方厚雪
地下的细草萌芽一样,到得冬来,自然也难免得有些望春之意;老实说将
出来,我偶尔在路上遇见她们中间的无论哪一个,或凑巧在她们门前走过
一次的时候,心里也着实有点儿难受。

  住在我那同学邻近的两位,因为距离的关系,更因为她们的处世知识
比我长进,人生经验比我老成得多,和我那位同学当然是早已有过纠葛,
就是和许多不分学生的青年男子,也各已有了种种的风说,对于我虽象是
一种含有毒汁的妖艳的花,诱惑性或许格外的强烈,但明知我自己决不是
她们的对手,平时不过于遇见的时候有点难以为情的样子,此外倒也没有
什么了不得的思慕,可是那一位赵家的少女,却整整地恼乱了我两年的童
心。

  我和她的住处比较得近,故而三日两头,总有着见面的机会。见面的
时候,她或许是无心,只同对于其他的同年辈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样,对我
微笑一下,点一点头,但在我却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发觉了的样子,和她
见面一次,马上要变得头昏耳热,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地总有半个钟头好
跳。因此,我上学去或下课回来;以及平时在家或出外去的时候,总无时
无刻不在留心,想避去和她的相见。但遇到了她,等她走过去后,或用功
用得很疲乏把眼睛从书本子举起的一瞬间,心里又老在盼望,盼望着她再
来—次,再上我的眼面前来立着对我微笑一脸。

  有时候从家中进出的人的口里传来,听说“她和她母亲又上上海去了,
不知要什么时候回来?”我心里会同时感到一种象深重负又象失去了什
么似的忧虑,生怕她从此一去,将永久地不回来了。

  同芭蕉叶似地重重包裹着的我这一颗无邪的心,不知在什么地方,透
露了消息,终于被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那位同学看穿了。一个礼拜六的下
午,落课之后,他轻轻地拉着了我的手对我说:“今天下午,赵家的那个
小丫头,要上倩儿家去,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儿?”这里所说的倩
儿,就是那两位他邻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个的名字。我听了他的这一句密
语,立时就涨红了脸,喘急了气,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,尽在拼
命的摇头,表示我不愿意去,同时眼睛里也水汪汪地想哭出来的样子;而
他却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隐衷,得着了我的同意似地用强力把我拖出了校
门。

  到了倩儿她们的门口,当然又是一番争执,但经他大声的一喊,门里
的三个女孩,却同时笑着跑出来了;已经到了她们的面前,我也没有什么
别的办法了,自然只好俯着首,红着脸,同被绑赴刑场的死刑囚似地跟她
们到了室内。经我那位同学带了滑稽的声调将如何把我拖来的情节说了一
遍之后,她们接着就是一阵大笑。我心里有点气起来了,以为她们和他在
侮辱我,所以于羞愧之上,又加了一层怒意。但是奇怪得很,两只脚却软
落来了,心里虽在想一溜跑走,而腿神经终于不听命令。跟她们再到客房
里去坐下,看他们四人捏起了骨牌,我连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,坐将在
我那位同学的背后,眼睛虽则时时在注视着牌,但间或得着机会,也着实
向她们的脸部偷看了许多次数。等她们的输赢赌完,一餐东道的夜饭吃过,
我也居然和她们伴熟,有说有笑了。临走的时候,倩儿的母亲还派了我
一个差使,点上灯笼,要我把赵家的女孩送回家去。自从这一回后,我也
居然入了我那同学的伙,不时上赵家和另外的两女孩家去进出了;可是生
来胆小,又加以毕业考试的将次到来,我的和她们的来往,终没有象我那
位同学似的繁密。

  正当我十四岁的那一年春天(一九O九,宣统元年已酉),是旧历正
月十三的晚上,学堂里于白天给与了我以毕业文凭及增生执照之后,就在
大厅上摆起了五桌送别毕业生的酒宴。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,天气也温暖
得像二三月的样子。满城的爆竹,是在庆祝新年的上灯佳节,我于喝了几
杯酒后,心里也感到了一种不能抑制的欢欣。出了校门,踏着月亮,我的
双脚,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赵家。她们的女仆陪她母亲上街去买蜡烛水果
等过元宵的物品去了,推门进去,我只见她一个人拖着了一条长长的辫子,
坐在大厅上的桌子边上洋灯底下练习写字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音,她头也
不朝转来,只曼声地问了一声“是谁?”我故意屏着声,提着脚,轻轻地
走上了她的背后,一使劲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盏洋灯吹灭了。月光如潮水
似地浸满了这一座朝南的大厅,她于一声高叫之后,马上就把头朝了转来。
我在月光里看见了她那张大理石似的嫩脸,和黑水晶似的眼睛,觉得怎
么也熬忍不住了,顺势就伸出了两只手去,捏住了她的手臂。两人的中间,
她也不发一语,我也并无一言,她是扭转了身坐着,我是向她立着的。
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,我也只微笑着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处,虽然
此处的动作,轻薄的邪念,明显的表示,一点儿也没有,但不晓怎样一般
满足,深沈,陶醉的感觉,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样,包满了我的全身。

  两人这样的在月光里沉默着相对,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她轻轻地开始
说话了:“今晚上你在喝酒?”“是的,是在学堂里喝的。”到这里我才
放开了两手,向她边上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去。“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
中学去么?”停了一会,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声。“嗳,是的,明朝坐快班
船去。”两人又沈默着,不知坐了几多时候,忽听见门外头她母亲和女仆
说话的声音渐渐儿的近了,她于是就忙着立起来擦洋火,点上了洋灯。

  她母亲进到了厅上,放下了买来的物品,先向我说了些道贺的话,我
也告诉了她,明天将离开故乡到杭州去;谈不上半点钟的闲话,我就匆匆
告辞出来了。在柳树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来,我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
和她两人相对时的沈醉似的恍惚,一边在心的底里,忽儿又感到了一点极
淡极淡,同水一样的春愁。

  一月五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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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条路走了好几年,从叶子黄了,走到叶子绿了,又从叶子绿了,走到叶子黄了,呵呵,离去的那些事,那些人,有时候觉得好远,有时候觉得好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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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作人

    那时我十四岁,她大约是十三岁罢。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,间壁住着一家姚姓,她便是那家的女儿。她本姓杨,住在清波门头,大约因为行三,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。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,便认她做干女儿,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,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,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,彼此都不交口,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,仍旧推进门来游嬉。她大抵先到楼上去,同宋姨太太搭讪一回,随后走下楼来,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桌旁边,抱着名叫“三花”的一只大猫,看我映写陆润库的木刻的字帖。
   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,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,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,但是还有一层缘故,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,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,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。在此刻回想起来,仿佛是一个尖面庞,乌眼睛,瘦小身材,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,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,但是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,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,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之概念的,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。
   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“丑小鸭”,自己也是知道的,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。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,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,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,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。并不问她是否爱我,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,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,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,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,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。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,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,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。有一天晚上,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,末了说道:“阿三那小东西,也不是好货,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。”
   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,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:“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,我必定去救她出来。”
   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去了。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,我便离开杭州口家去了。一个月以后,阮升告假回去,顺便到我家里,说起花牌楼的事情,说道:
    “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。”
   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,想象她的悲惨的死相,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,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。①   
  
   ①周作人并没有忘记橱三姑,直至1946年至1947年间,还在南京老虎桥监狱
里写诗怀念,诗云:“吾怀花牌楼,难忘诸妇女。……隔壁姚氏妪,土著操杭语……留得干女儿,盈盈十四五。家住清波门,随意自来去。天时入夏秋,恶疾猛如虎。婉娈杨
三姑,一日归黄土……”(《知堂杂诗抄·丙戌丁亥杂诗·花牌楼》)
                       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十一年九月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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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那时我十四岁,她大约是十三岁罢。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,间壁住着一家姚姓,她便是那家的女儿。她本姓杨,住在清波门头,大约因为行三,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。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,便认她做干女儿,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,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,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,彼此都不交口,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,仍旧推进门来游嬉。她大抵先到楼上去,同宋姨太太搭讪一回,随后走下楼来,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桌旁边,抱着名叫“三花”的一只大猫,看我映写陆润库的木刻的字帖。
   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,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,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,但是还有一层缘故,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,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,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。在此刻回想起来,仿佛是一个尖面庞,乌眼睛,瘦小身材,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,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,但是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,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,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之概念的,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。
   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“丑小鸭”,自己也是知道的,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。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,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,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,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。并不问她是否爱我,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,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,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,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,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。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,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,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。有一天晚上,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,末了说道:“阿三那小东西,也不是好货,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。”
   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,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:“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,我必定去救她出来。”
   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去了。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,我便离开杭州口家去了。一个月以后,阮升告假回去,顺便到我家里,说起花牌楼的事情,说道:
    “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。”
   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,想象她的悲惨的死相,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,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。①   
  
   ①周作人并没有忘记橱三姑,直至1946年至1947年间,还在南京老虎桥监狱
里写诗怀念,诗云:“吾怀花牌楼,难忘诸妇女。……隔壁姚氏妪,土著操杭语……留得干女儿,盈盈十四五。家住清波门,随意自来去。天时入夏秋,恶疾猛如虎。婉娈杨
三姑,一日归黄土……”(《知堂杂诗抄·丙戌丁亥杂诗·花牌楼》)
                       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十一年九月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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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舍
清明已过了,大概是;海棠花不是都快开齐了吗?今年的节气自然是晚了一些,蝴蝶们还很弱;蜂儿可是一出世就那么挺拔,好象世界确是甜蜜可喜的。天上只有三四块不大也不笨重的白云,燕儿们给白云上钉小黑丁字玩呢。没有什么风,可是柳枝似乎故意地轻摆,象逗弄着四外的绿意。田中的清绿轻轻地上了小山,因为娇弱怕累得慌,似乎是,越高绿色越浅了些;山顶上还是些黄多于绿的纹缕呢。山腰中的树,就是不绿的也显出柔嫩来,山后的蓝天也是暖和的,不然,大雁们为何唱着向那边排着队去呢?石凹藏着些怪害羞的三月兰,叶儿还赶不上花朵大。
小山的香味只能闭着眼吸取,省得劳神去找香气的来源,你看,连去年的落叶都怪好闻的。那边有几只小白山羊,叫的声儿恰巧使欣喜不至过度,因为有些悲意。偶尔走过一只来,没长犄角就留下须的小动物,向一块大石发了会儿楞,又颠颠着俏式的小尾巴跑了。
我在山坡上晒太阳,一点思念也没有,可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滴下些诗的珠子,滴在胸中的绿海上,没有声响,只有些波纹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微笑;可是始终也没成功一整句。一个诗的宇宙里,连我自己好似只是诗的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符号。
越晒越轻松,我体会出蝶翅是怎样的欢欣。我搂着膝,和柳枝同一律动前后左右的微动,柳枝上每一黄绿的小叶都是听着春声的小耳勺儿。有时看看天空,啊,谢谢那块白云,它的边上还有个小燕呢,小得已经快和蓝天化在一处了,象万顷蓝光中的一粒黑痣,我的心灵象要往那儿飞似的。
远处山坡的小道,象地图上绿的省分里一条黄线。往下看,一大片麦田,地势越来越低,似乎是由山坡上往那边流动呢,直到一片暗绿的松树把它截住,很希望松林那边是个海湾。及至我立起来,往更高处走了几步,看看,不是;那边是些看不甚清的树,树中有些低矮的村舍;一阵小风吹来极细的一声鸡叫。
春晴的远处鸡声有些悲惨,使我不晓得眼前一切是真还是虚,它是梦与真实中间的一道用声音作的金线;我顿时似乎看见了个血红的鸡冠:在心中,村舍中,或是哪儿,有只——希望是雪白的——公鸡。
我又坐下了;不,随便的躺下了。眼留着个小缝收取天上的蓝光,越看越深,越高;同时也往下落着光暖的蓝点,落在我那离心不远的眼睛上。不大一会儿,我便闭上了眼,看着心内的晴空与笑意。
我没睡去,我知道已离梦境不远,但是还听得清清楚楚小鸟的相唤与轻歌。说也奇怪,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时候,我才看见那块地方——不晓得一定是哪里,可是在入梦以前它老是那个样儿浮在眼前。就管它叫作梦的前方吧。这块地方并没有多大,没有山,没有海。象一个花园,可又没有清楚的界限。差不多是个不甚规则的三角,三个尖端浸在流动的黑暗里。一角上——我永远先看见它——是一片金黄与大红的花,密密层层!
没有阳光,一片红黄的后面便全是黑暗,可是黑的背景使红黄更加深厚,就好象大黑瓶上画着红牡丹,深厚得至于使美中有一点点恐怖。黑暗的背景,我明白了,使红黄的一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,不向四外走射一点;况且没有阳光,彩色不飞入空中,而完全贴染在地上。我老先看见这块,一看见它,其余的便不看也会知道的,正好象一看见香山,准知道碧云寺在哪儿藏着呢。
其余的两角,左边是一个斜长的土坡,满盖着灰紫的野花,在不漂亮中有些深厚的力量,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银色,显出点诗的灵空;但是我不记得在哪儿有个小月亮。无论怎样,我也不厌恶它。不,我爱这个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,象年轻的母亲穿着暗紫长袍。右边的一角是最漂亮的,一处小草房,门前有一架细蔓的月季,满开着单纯的花,全是浅粉的。
设若我的眼由左向右转,灰紫、红黄、浅粉,象是由秋看到初春,时候倒流;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,反倒是以玫瑰作香色双艳的结束。
三角的中间是一片绿草,深绿、软厚、微湿;每一短叶都向上挺着,似乎是听着远处的雨声。没有一点风,没有一个飞动的小虫;一个鬼艳的小世界,活着的只有颜色。
在真实的经验中,我没见过这么个境界。可是它永远存在,在我的梦前。英格兰的深绿,苏格兰的紫草小山,德国黑林的幽晦,或者是它的祖先们,但是谁准知道呢。从赤道附近的浓艳中减去阳光,也有点象它,但是它又没有虹样的蛇与五彩的禽,算了吧,反正我认识它。
我看见它多少多少次了。它和“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”,是我心中的一对画屏。可是我没到那个小房里去过。我不是被那些颜色吸引得不动一动,便是由它的草地上恍惚的走入另种色彩的梦境。它是我常遇到的朋友,彼此连姓名都晓得,只是没细细谈过心。
我不晓得它的中心是什么颜色的,是含着一点什么神秘的音乐——真希望有点响动!
这次我决定了去探险。
一想就到了月季花下,或也许因为怕听我自己的足音?月季花对于我是有些端阳前后的暗示,我希望在哪儿贴着张深黄纸,印着个硃红的判官,在两束香艾的中间。没有。
只在我心中听见了声“樱桃’的吆喝。这个地方是太静了。
小房子的门闭着,窗上门上都挡着牙白的帘儿,并没有花影,因为阳光不足。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,好象它是寂寞的发源地。轻轻地推开门,静寂与整洁双双地欢迎我进去,是欢迎我;室中的一切是“人”的,假如外面景物是“鬼”的——希望我没用上过于强烈的字。
一大间,用幔帐截成一大一小的两间。幔帐也是牙白的,上面绣着些小蝴蝶。外间只有一条长案,一个小椭圆桌儿,一把椅子,全是暗草色的,没有油饰过。椅上的小垫是浅绿的,桌上有几本书。案上有一盆小松,两方古铜镜,锈色比小松浅些。内间有一个小床,罩着一块快垂到地上的绿毯。床首悬着一个小篮,有些快干的茉莉花。地上铺着一块长方的蒲垫,垫的旁边放着一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。
我的心跳起来了!我决不是入了复杂而光灿的诗境;平淡朴美是此处的音调,也不是幻景,因为我认识那只绣着白花的小绿拖鞋。
爱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,正如春雨秋霜那样平凡。可是平凡的人们偏爱在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诗意;那么,想必是世界上多数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;可怜的人们!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应有的趣味吧。
没有象那一回那么美的了。我说“那一回”,因为在那一天那一会儿的一切都是美的。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;沿墙的细竹刚拔出新笋;天上一片娇晴;她的父母都没在家;大白猫在花下酣睡。听见我来了,她象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;没顾得换鞋,脚下一双小绿拖鞋象两片嫩绿的叶儿。她喜欢得象清早的阳光,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,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,溢着红润的胭脂泉。那时她还梳着长黑辫。
她父母在家的时候,她只能隔着窗儿望我一望,或是设法在我走去的时节,和我笑一笑。这一次,她就象一个小猫遇上了个好玩的伴儿;我一向不晓得她“能”这样的活泼。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,她的肩挨上了我的。我们都才十七岁。我们都没说什么,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万分。我最爱看她家壁上那张工笔百鸟朝凤;这次,我的眼匀不出工夫来。我看着那双小绿拖鞋;她往后收了收脚,连耳根儿都有点红了;可是仍然笑着。我想问她的功课,没问;想问新生的小猫有全白的没有,没问;心中的问题多了,只是口被一种什么力量给封起来,我知道她也是如此,因为看见她的白润的脖儿直微微地动,似乎要将些不相干的言语咽下去,而真值得一说的又不好意思说。
她在临窗的一个小红木凳上坐着,海棠花影在她半个脸上微动。有时候她微向窗外看看,大概是怕有人进来。及至看清了没人,她脸上的花影都被欢悦给浸渍得红艳了。
她的两手交换着轻轻地摸小凳的沿,显着不耐烦,可是欢喜的不耐烦。最后,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极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说地说,“走吧!”我自己已忘了自己,只看见,不是听见,两个什么字由她的口中出来?可是在心的深处猜对那两个字的意思,因为我也有点那样的关切。我的心不愿动,我的脑知道非走不可。我的眼盯住了她的。她要低头,还没低下去,便又勇敢地抬起来,故意地,不怕地,羞而不肯羞地,迎着我的眼。直到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,又不约而同地抬起来,又那么看。心似乎已碰着心。
我走,极慢的,她送我到帘外,眼上蒙了一层露水。我走到二门,回了回头,她已赶到海棠花下。我象一个羽毛似的飘荡出去。
以后,再没有这种机会。
有一次,她家中落了,并不使人十分悲伤的丧事。在灯光下我和她说了两句话。她穿着一身孝衣。手放在胸前,摆弄着孝衣的扣带。站得离我很近,几乎能彼此听得见脸上热力的激射,象雨后的禾穀那样带着声儿生长。可是,只说了两句极没有意思的话——口与舌的一些动作:我们的心并没管它们。
我们都二十二岁了,可是五四运动还没降生呢。男女的交际还不是普通的事。我毕业后便作了小学的校长,平生最大的光荣,因为她给了我一封贺信。信笺的末尾——印着一枝梅花——她注了一行:不要回信。我也就没敢写回信。可是我好象心中燃着一束火把,无所不尽其极地整顿学校。我拿办好了学校作为给她的回信;她也在我的梦中给我鼓着得胜的掌——那一对连腕也是玉的手!
提婚是不能想的事。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,象个专以力气自雄的恶虎,站在我们中间。
有一件足以自慰的,我那系在心上的耳朵始终没听到她的定婚消息。还有件比这更好的事,我兼任了一个平民学校的校长,她担任着一点功课。我只希望能时时见到她,不求别的。她呢,她知道怎么躲避我——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。她失去了十七八岁时的天真与活泼,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严与神秘。
又过了二年,我上了南洋。到她家辞行的那天,她恰巧没在家。
在外国的几年中,我无从打听她的消息。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。间接探问,又不好意思。只好在梦里相会了。说也奇怪,我在梦中的女性永远是“她”。梦境的不同使我有时悲泣,有时狂喜;恋的幻境里也自有一种味道。她,在我的心中,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:小圆脸,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媚意。身量不高,处处都那么柔软,走路非常的轻巧。那一条长黑的发辫,造成最动心的一个背影。我也记得她梳起头来的样儿,但是我总梦见那带辫的背影。
回国后,自然先探听她的一切。一切消息都象谣言,她已作了暗娼!
就是这种刺心的消息,也没减少我的热情;不,我反倒更想见她,更想帮助她。我到她家去。已不在那里住,我只由墙外看见那株海棠树的一部分。房子早已卖掉了。
到底我找到她了。她已剪了发,向后梳拢着,在项部有个大绿梳子。穿着一件粉红长袍,袖子仅到肘部,那双臂,已不是那么活软的了。脸上的粉很厚,脑门和眼角都有些褶子。可是她还笑得很好看,虽然一点活泼的气象也没有了。设若把粉和油都去掉,她大概最好也只象个产后的病妇。她始终没正眼看我一次,虽然脸上并没有羞愧的样子,她也说也笑,只是心没在话与笑中,好象完全应酬我。我试着探问她些问题与经济状况,她不大愿意回答。她点着一支香烟,烟很灵通地从鼻孔出来,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,仰着头看烟的升降变化,极无聊而又显着刚强。我的眼湿了,她不会看不见我的泪,可是她没有任何表示。她不住地看自己的手指甲,又轻轻地向后按头发,似乎她只是为它们活着呢。提到家中的人,她什么也没告诉我。我只好走吧。临出来的时候,我把住址告诉给她——深愿她求我,或是命令我,作点事。她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听,一笑,眼看看别处,没有往外送我的意思。她以为我是出去了,其实我是立在门口没动,这么着,她一回头,我们对了眼光。只是那么一擦似的她转过头去。
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,不能随便掷弃。我托人给她送了点钱去。留下了,并没有回话。
朋友们看出我的悲苦来,眉头是最会出卖人的。她们善意的给我介绍女友,惨笑地摇首是我的回答。我得等着她。初恋象幼年的宝贝永远是最甜蜜的,不管那个宝贝是一个小布人,还是几块小石子。慢慢的,我开始和几个最知己的朋友谈论她,他们看在我的面上没说她什么,可是假装闹着玩似的暗刺我,他们看我太愚,也就是说她不配一恋。
他们越这样,我越顽固。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,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。怜比爱少着些味道,可是更多着些人情。不久,我托友人向她说明,我愿意娶她。我自己没胆量去。友人回来,带回来她的几声狂笑。她没说别的,只狂笑了一阵。她是笑谁?笑我的愚,很好,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气吗?这足以使人得意。笑她自己,那只是因为不好意思哭,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。
愚痴给我些力量,我决定自己去见她。要说的话都详细的编制好,演习了许多次,我告诉自己——只许胜,不许败。她没在家。又去了两次,都没见着。第四次去,屋门里停着小小的一口薄棺材,装着她。她是因打胎而死。一篮最鲜的玫瑰,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,放在她的灵前,结束了我的初恋,开始终生的虚空。为什么她落到这般光景?
我不愿再打听。反正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。
我正呆看着那小绿拖鞋,我觉得背后的幔帐动了一动。一回头,帐子上绣的小蝴蝶在她的头上飞动呢。她还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,还是那么轻巧,象仙女飞降下来还没十分立稳那样立着。我往后退了一步,似乎是怕一往前凑就能把她吓跑。这一退的工夫,她变了,变成二十多岁的样子。她也往后退了,随退随着脸上加着皱纹。她狂笑起来。
我坐在那个小床上。刚坐下,我又起来了,扑过她去,极快;她在这极短的时间内,又变回十七岁时的样子。在一秒钟里我看见她半生的变化,她象是不受时间的拘束。我坐在椅子上,她坐在我的怀中。我自己也恢复了十五六年前脸上的红色,我觉得出。我们就这样坐着,听着彼此心血的潮荡。不知有多么久。最后,我找到声音,唇贴着她的耳边,问:“你独自住在这里?”
“我不住在这里;我住在这儿,”她指着我的心说。
“始终你没忘了我,那么?”我握紧了她的手。“被别人吻的时候,我心中看着你!

“可是你许别人吻你?”我并没有一点妒意。
“爱在心里,唇不会闲着;谁教你不来吻我呢?”
“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吗?不是我上了南洋吗?”她点了点头,“惧怕使你失去一切,隔离使爱的心慌了。”
她告诉了我,她死前的光景。在我出国的那一年,她的母亲死去。她比较得自由了一些。出墙的花枝自会招来蜂蝶,有人便追求她。她还想念着我,可是肉体往往比爱少些忍耐力,爱的花不都是梅花。她接受了一个青年的爱,因为他长得象我。他非常地爱她,可是她还忘不了我,肉体的获得不就是爱的满足,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爱的真形。
他疑心了,她承认了她的心是在南洋。他们俩断绝了关系。这时候,她父亲的财产全丢了。她非嫁人不可。她把自己卖给一个阔家公子,为是供给她的父亲。
“你不会去教学挣钱?”我问。
“我只能教小学,那点薪水还不够父亲买烟吃的!”
我们俩都楞起来。我是想:假使我那时候回来,以我的经济能力说,能供给得起她的父亲吗?我还不是大睁白眼地看着她卖身?
“我把爱藏在心中,”她说,“拿肉体挣来的茶饭营养着它。我深恐肉体死了,爱便不存在,其实我是错了;先不用说这个吧。他非常的妒忌,永远跟着我,无论我是干什么。上哪儿去,他老随着我。他找不出我的破绽来,可是觉得出我是不爱他。慢慢的,他由讨厌变为公开地辱骂我,甚至于打我,他逼得我没法不承认我的心是另有所寄。忍无可忍也就顾不及饭碗问题了。他把我赶出来,连一件长衫也没给我留。我呢,父亲照样和我要钱,我自己得吃得穿,而且我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惯了。为满足肉体,还得利用肉体,身体是现成的本钱。凡给我钱的便买去我点筋肉的笑。我很会笑:我照着镜子练习那迷人的笑。环境的不同使人作退一步想,这样零卖,到是比终日叫那一个阔公子管着强一些。在街上,有多少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,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,有时候我与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,我也有些得意。我一共打过四次胎,但是创痛过去便又笑了。
“最初,我颇有一些名气,因为我既是作过富宅的玩物,又能识几个字,新派旧派的人都愿来照顾我。我没工夫去思想,甚至于不想积蓄一点钱,我完全为我的服装香粉活着。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,明天自有明天管照着自己,身体的疲倦,只管眼前的刺激,不顾将来。不久,这种生活也不能维持了。父亲的烟是无底的深坑。打胎需要化许多费用。以前不想剩钱;钱自然不会自己剩下。我连一点无聊的傲气也不敢存了。我得极下贱地去找钱了,有时是明抢。有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,我也回头向他笑一笑了。
打一次胎增加两三岁。镜子是不欺人的,我已老丑了。疯狂足以补足衰老。我尽着肉体的所能伺候人们,不然,我没有生意。我敝着门睡着,我是大家的,不是我自己的。一天二十四小时,什么时间也可以买我的身体。我消失在欲海里。在清醒的世界中我并不存在。我的手指算计着钱数。我不思想,只是盘算——怎能多进五毛钱。我不哭,哭不好看。只为钱着急,不管我自己。”
她休息了一会儿,我的泪已滴湿她的衣襟。
“你回来了!”她继续着说:“你也三十多了;我记得你是十七岁的小学生。你的眼已不是那年——多少年了?——看我那双绿拖鞋的眼。可是,你,多少还是你自己,我,早已死了。你可以继续作那初恋的梦,我已无梦可作。我始终一点也不怀疑,我知道你要是回来,必定要我。及至见着你,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,拿什么给你呢?你没回来的时候,我永远不拒绝,不论是对谁说,我是爱你;你回来了,我只好狂笑。单等我落到这样,你才回来,这不是有意戏弄人?假如你永远不回来,我老有个南洋作我的梦景,你老有个我在你的心中,岂不很美?你偏偏回来了,而且回来这样迟——”
“可是来迟了并不就是来不及了,”我插了一句。“晚了就是来不及了。我杀了自己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杀了我自己。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,生存在一首诗里,生死有什么区别?
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。有你在我左右,我没法子再笑。不笑,我怎么挣钱?只有一条路,名字叫死。你回来迟了,我别再死迟了:我再晚死一会儿,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。我住在这里,这里便是你的心。这里没有阳光,没有声响,只有一些颜色。颜色是更持久的,颜色画成咱们的记忆。看那双小鞋,绿的,是点颜色,你我永远认识它们。”
“但是我也记得那双脚。许我看看吗?”
她笑了,摇摇头。
我很坚决,我握住她的脚,扯下她的袜,露出没有肉的一支白脚骨。
“去吧!”她推了我一把。“从此你我无缘再见了!我愿住在你的心中,现在不行了;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。”太阳已往西斜去;风大了些,也凉了些,东方有些黑云。春光在一个梦中惨淡了许多。我立起来,又看见那片暗绿的松树。立了不知有多久。
远处来了些蠕动的小人,随着一些听不甚真的音乐。越来越近了,田中惊起许多白翅的鸟,哀鸣着向山这边飞。我看清了,一群人们匆匆地走,带起一些灰土。三五鼓手在前,几个白衣人在后,最后是一口棺材。春天也要埋人的。撒起一把纸钱,蝴蝶似的落在麦田上。东方的黑云更厚了,柳条的绿色加深了许多,绿得有些凄惨。心中茫然,只想起那双小绿拖鞋,象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作着春梦。

caolihua1985 发表于 2012-5-5 10:55:31

哦。我也比较喜欢郁达夫淡雅忧伤的文笔

清风半夜鸣蝉 发表于 2012-11-3 21:09:52

原来丁老师也喜欢郁达夫啊,哈哈

Andy! 发表于 2013-4-13 22:09:17

一条路走了好几年,从叶子黄了,走到叶子绿了,又从叶子绿了,走到叶子黄了,呵呵,离去的那些事,那些人,有时候觉得好远,有时候觉得好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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